彩虹
#我在晒家乡#
## 油城记
我的家乡茂名,在广东的西南角上,向来不甚出名。若非本地人,大约只道是个产油的地方,其余便不甚了了。其实这地方,倒也颇有些意思。
茂名号称"油城",盖因地下藏着油页岩。五十年代,国家在此开采,建了炼油厂,于是荒野中陡然生出个城市来。我幼时常见那炼油厂的高塔,日夜喷吐着烟火,将半边天都染成灰红色。城里人走路,鞋底常沾着一种黑乎乎的油渍,擦也擦不掉,便索性不管了。久而久之,连人的脸上似乎也蒙着一层油光。
城里有一条江,叫小东江。二十年前,江水尚清,夏夜里常有妇人蹲在石阶上捣衣,孩子们赤条条地跳进去泅水。后来不知怎的,江水渐渐浊了,泛着一层油花,在阳光下显出五彩的颜色,倒也别致。再后来,连这五彩也不见了,只剩下一江黑水,默默地流着。偶有死鱼浮起,白肚皮朝天,竟成了江面上最明亮的物事。
茂名人是极务实的。街头巷尾,少有空谈之辈。菜市场里,妇人们为了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;大排档上,男人们灌着米酒,谈的也都是实在的营生。这里的人不信虚的,若有人说什么"理想""抱负",多半会被嗤之以鼻。他们信的是手里的钱,碗里的饭。
记得中学时有个语文老师,是外地调来的,常在课堂上讲什么"诗意地栖居"。学生们听了发笑,私下给他起了个诨名,叫"酸秀才"。后来这老师抑郁了,调走了事。茂名的土地,似乎长不出什么诗意来。
然而奇怪的是,这里的荔枝却极好。盛夏时节,满山遍野的荔枝林,红彤彤的果子压弯了枝头。剥开粗糙的外皮,里面是晶莹剔透的果肉,甜中带一丝微酸,汁水多得顺着下巴流。吃荔枝时,茂名人会暂时忘却油污与铜臭,显出难得的天真来。苏东坡说"日啖荔枝三百颗",我想他若来茂名,怕是要吃得更多些。
这些年,炼油厂搬远了,城里的空气好了许多。政府沿小东江修了步道,种了花木,竟也成了市民休闲的好去处。只是江水依然黑着,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,横在城中央。傍晚时分,总有些老人在江边钓鱼,钓上来的鱼他们自己是不吃的,只为了消磨时间罢了。
我离乡多年,偶尔回去,发现城里起了高楼,通了高铁,街上跑的车也鲜亮了。但人们的眼神没变,还是那样务实而疲惫。他们建设了这座城市,却被这座城市改变了模样。油渍不仅渗进了土地,似乎也渗进了血脉里。
有时我想,茂名就像个粗壮的工人,满身油污,掌心粗糙,却用这双手养活了无数人。它不美,但实在;不浪漫,但有用。而这世上,究竟是务虚的多,还是务实的多,倒也难说得很。
油城的故事,终究不过是油与人的故事罢了。